慵石詩之特色,缶庵曰:“余嘗見銘翁與友人論詩小札,自謂為詩初尊三山(半山、山谷、后山),后愛三齋(簡齋、誠齋、止齋)……銘翁于三家獨有勝解,故律詩直入少陵之室,古詩可參昌黎之班。‘鑄辭激越’,主在聲情;‘蒼涼之意’,本之情性。銘翁于三齋之倡,正為來學(xué)周行之示。”今之存詩已無復(fù)能盡見此門徑矣。惟選堂所云:“波瀾壯闊,鑄語激越,勝處可摩放翁之壘”,凱廬曰“雄峻奇橫”,則庶幾可按圖索驥,得而驗之。存詩以七律最擅場,得劍南之氣,入少陵之室,實與其師石遺之所謂同光體者異趣也,誠如選堂所云:“翁雖及其門,而所作體氣高峻,貴與閩派異軌,可謂豪杰之士。吾鄉(xiāng)詩學(xué),至翁堂廡始大。人知抗志于古之作者,不復(fù)局促跬步之間,誠如坡公指出向上一路。”
中秋
啖飯年華氣如虹,即今五十七秋風。
試呼天上團圞月,來伴樽前矍鑠翁。
節(jié)物長隨人冷暖,湖山不與世窮通。
誰知玉宇瓊樓地,盡在銅駝荊棘中。
評
此詩由自身寫起,“試呼天上團圞月,來伴樽前矍鑠翁”,句式學(xué)放翁“戲招西塞山前月,來聽東林寺里鐘”。頸聯(lián)“節(jié)物”、“湖山”已不只慨乎一己,而有感于人情世事者深矣。末聯(lián)更擴而大之,感慨國土之淪喪。其章法,蓋由小及大,由一己而家國。哀時健筆,有劍南遺風。
翁存詩以抗戰(zhàn)時之七律最佳。康曉峰序曰:“迨八年抗戰(zhàn),先生遷徙流離,歷炎黃未有之劫,經(jīng)生死俄頃之際,所感一托于詩以鳴其意,視前作尤佳。蓋其蓄之厚,故發(fā)之也無窮;其念之深,故言之也愷切。誦之淵然如激金石,思之愀然而泣鬼神。此固聲音文字之工,更由感觸之深,幽苦怨憤,郁結(jié)而不可伸者在也!”試舉其名篇:
過惡溪
龍王廟畔已啼烏,惡鱷溪頭又雁呼。
去水將愁供浩蕩,亂山如夢入模糊。
荒涼宿草新碑字,層蹬高陽舊酒徒。
落日西風莽回首,孤舟一棹過黃壚。
韓江樓二首(選一)
湘子橋頭雨不開,韓公祠畔云仍埋。
江深潮怒千帆急,日落天寒萬馬哀。
尚幸江山屬吾土,可無尊酒到高臺?
王師未報收東郡,又作神京夢一回。
評
此為違難亂離之作。二詩前半皆學(xué)老杜《白帝》:“白帝城中云出門,白帝城下雨傾盆。高江急峽雷霆斗,古木蒼藤日月昏。”《過惡溪》后半“宿草”“黃壚”悼亡友楊光祖也,楊氏即于抗戰(zhàn)時客死他鄉(xiāng)?!案哧柧仆健弊约钠浒痢R唤Y(jié)“莽回首”三字尤重,無限傷感全藉此三字以達之。《韓江樓》末聯(lián)則頗似放翁“遺民淚盡胡塵里,南望王師又一年。”蓋所歷之境似之,故下筆亦如之。另有《夜》亦為抗戰(zhàn)佳作:“北斗崢嶸未可依,更堪回首對斜暉。看天縮手心如醉,去國逢秋恨合圍。薇蕨夢魂故國是,蓬萊宮殿漢家非。只今鼓角山川夜,信有詩人詠式微?!贝蟾陪际祟愒娊钥梢员瘔言u之,寄慨尤深,氣雄格健,較之少陵、放翁,亦未遑多讓。
入城
卯歲離家計七周,酉年重返古瀛洲。
街前蔓草青爭眼,亂后親朋白到頭。
喬木故家?guī)状鏆{,冤魂枯骨孰招收?
欲將遺事問韓水,東去無言滾滾流。
評
此為抗戰(zhàn)捷后之作?!敖智奥萸酄幯?,亂后親朋到白頭”,一時名聯(lián)也。
慵石生前將手稿托付好友康曉峰,笑曰:“子今日為我收詩,異日當復(fù)為我收尸。”慵石年八十有四,一日與康子弈,局未終而涅槃??底硬返卦嶂哒\盡誼。慵石詩稿,康子亦璧藏待梓,不意文革難起,康子家藏文物毀于官劫,慵石遺稿亦成池魚矣。嗚呼!斯時斯世,尸易收而詩難收也。今慵石存詩十不足一,名篇多失,亦略能窺豹一斑耳,不足盡見其詣也,時哉!時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