譯事之難,曰信曰雅可矣,何必曰達(dá)?蓋不能達(dá),譯何為哉!而有信與雅,達(dá)又豈待言?夫《金剛經(jīng)》之譯也,達(dá)摩笈多之不能達(dá),烏有其信?鳩摩羅什之足乎雅,必有其達(dá)。故曰:譯事之難,曰信曰雅可矣。其難,則信與雅有不得兼也。玄奘之譯《大般若經(jīng)》,第九會中《能斷金剛分》,固宜后出轉(zhuǎn)精,而事乃有不然者。曰其信,實(shí)無其倫;曰其雅,則殊不若鳩師,其流通之廣亦遜焉。豈奘師中土之產(chǎn),反不及鳩師異域之材耶?信與雅有不得兼也。
且夫文辭,非孤生者也,必與乎其族類之情與思也。欲為譯事,情與思捍,則其文辭必格,勢所然也。強(qiáng)求其信,不顧其捍,文辭固可以達(dá),而不能無格,格則不能雅矣。奘師之譯是也。蓋其思必欲符乎天竺,其辭又欲曉之中土,無所避其格,終無能為其雅矣。不強(qiáng)必信,曲通其捍,文辭之格得以稍緩,格稍緩則進(jìn)于雅矣。鳩師之譯是也。蓋不斤斤于貌合,常戚戚于神離,躊躇之際,有以緩其格,文辭之不期而雅者至矣。故譯之道,方其情與思捍,必使彼以從我,以緩文辭之格。不然,直學(xué)彼之文辭可矣,何譯為?是信與雅必不得兼,寧喪其信,不失其雅。失其雅,則為之奴矣。
玄思猶是,況詩情乎?是以吾人常讀詩之譯,識其辭,而不能辨其味。蓋其譯者,不顧其捍,強(qiáng)求信而實(shí)傷雅也。此在玄思,或為辭之滯耳;在詩情,則并喪辭與情也。故詩之譯,信為最下矣。彼費(fèi)氏結(jié)樓之移譯《魯拜集》也,得譯之道,具辭之雅。故能不為奧瑪珈音之奴,而翻為其主也。余頗怪今之移譯費(fèi)氏者,必反其道而行之,甘為之奴,何耶?
奴譯者,盡意于楮墨之內(nèi),步趨原作,矜矜其信。然恐吾人一旦能讀原作,所譯即成已陳之芻狗。主譯者,著意恒在楮墨之外,曲通彼情,有不能必信焉。蓋彼之詩情,寫諸此之文辭,其情捍者其辭格。惟不欲其齟齬,忖度彼心,考量吾文,屬筆之際,遑顧其信哉!竟忘亦步亦趨,差得不似而似,然亦在讀者之會心也。為之既久,乃悟此亦江西派點(diǎn)鐵成金之法。惟彼所點(diǎn)化者古人之典實(shí),此所點(diǎn)化者異域之文辭耳。孰謂既知古人之典實(shí),遂可廢彼之詩派?然則既能讀原作之文辭,亦終不廢此之移譯也。
《魯拜集》之譯亦夥矣,大抵皆奴譯耳。惟七言絕句體譯本,庶能為主譯之想。蓋既肖魯拜之體,又備吾國詩體之風(fēng)致。惜哉!自西風(fēng)之東漸,世人竟欲為非類之奴,數(shù)典忘祖,于吾國舊體久不能嫻。其體之譯,固不為乏,求其合度者,十無一焉。余不才,以為其實(shí)可符主譯之名者,前則黃克孫氏、后則眭謙氏耳。康德云,有天才,有賞鑒。黃譯與眭譯,各得一偏,均見美質(zhì)。后之為繼者誠不易焉。而吾譯何為哉?余別有意在。蓋今之為譯者,竟尚奴譯。文辭既為非類奴,情與思亦必為之奴,浸而吾族類且為之奴矣。此余所深憂焉。故不揣固陋,黽勉為之,將以羽翼二賢,震懾諸奴。
余用費(fèi)氏結(jié)樓之第四版為底本,凡一百零一首。不取音譯之“魯拜”,亦不取意譯之“絕句”,命之曰《波斯短歌行》,庶得不似而似之旨。其八十二下之九首,原別為一小集,命之曰《甕歌行》。彼第一版中更譯之十八首、刪落之二首,第二版中更譯之五首、刪落之九首,及第三版中初稿一首,凡三十五首為《刪稿》。凡更譯者,皆加注第四版之序號。又于彼譯序譯注中拾得五首為《佚稿》。其后二首非魯拜之體,以仄韻七言絕譯之,用為分辨。
乙未年六月廿四,時當(dāng)立秋日,自序于我瞻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