注書之難,誠有如前人言之者,然亦不宜過為誇飾也。或曰:有十倍于作者之學,乃可注其書。是注之者轉勝作之者矣。其然,豈其然乎?而不幸其然也。今之所謂學術者,胥注書者也。炫其博,泥其思,斤斤于僻聞,拘拘于原本,未聞拓境,已鳴得意矣。雖然,皆以是為學之實,而不遑辨其才識也。昔人書櫥書簏之譏,直如充耳。故今日學術之壞,注書家為之漸也。
一以注書為學術,必尚小學。故乾嘉以來,小學家得其地,而圣賢失其所也。蓋圣賢不屑于見聞之際,小學求索乎征驗之內。世之淺者,若梁啟超輩,沾沾言乾嘉學術饒有科學精神,見之鄙也。賴有熊十力氏,獨辟謬說,其言曰:“夫有清二百馀年之學術,不過拘束于偏枯之考據(jù),于六經(jīng)之全體大用,毫無所窺。其量既狹隘,其識不宏通?!贝苏嬉娭恳?。惜乎世竟不能知!坐視小學家得其地,而圣賢天才蔑聞焉,安用彼學術哉!
余夙乏才識,固未敢望圣賢天才也,然猶知不為注書家與小學家。何耶?為其學之重征驗,終矣必近乎機械,而機事機心不免焉。今乃取辭章之小道,是壯夫所不為,自撰而自注之,何況逾下耶?曰:余之注,非注書家與小學家之注也。
余之注,所以羽翼夫余之移譯也。蓋欲因移譯而探諸族類之情與思,得所共焉者。而余之所以移譯也,斯忖度彼心,考量吾文。乃其間之呼應,殊非亦步亦趨,每在不似而似。深懼讀者忽之,則余忖度考量之功,為徒擲也。故為一一表識其難明者,而題曰箋云。所表識者,一則屬辭之來歷也,一則用意之鉤連也。間有余譯所不能達,而前人朋輩自有佳譯者,亦隨箋附焉。其表識也,于曲折深微處,每患言不及義,猶賴讀者深思得之。一旦會通,豈止能讀吾之移譯也,并能達移譯之奧旨也。
而余固非注書家與小學家,所表識屬辭之來歷者,每不合彼之度也。蓋余之屬辭,多就昔日記誦者信筆出之,其表識之也,即此記誦者,未必其源也。有習用者,未必記誦其出處,則自類書刺取之,釋例皆未免乎雷同也。甚乃用之習焉不察者,其表識復多闕焉。如有注書家與小學家,能為余更訂之,固所樂焉。然表識用意之鉤連者,雖余引而未發(fā)處不少,要非他人能盡會之也。
乙未年中元日,自序于我瞻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