荊公有「兩山排闥送青來」之句，雖用「排闥」字，讀之不覺其詭異。山谷云：「青州從事斬關(guān)來」，又云：「殘暑已促裝。」此與「排闥」等耳，便令人駭愕。
山谷《閔雨詩》云：「東海得無冤死婦，南陽應(yīng)有臥云龍?！埂傅脽o」猶言「無乃」耳，猶欠「有」字之義?！概P云龍」，真龍邪，則豈必南陽！指孔明邪，則何關(guān)雨事！若曰遺賢所以致旱，則迂闊甚矣。
《清明詩》云；「人乞祭馀驕妾婦，士甘焚死不封侯?！埂甘扛史偎馈?，用介之推事也。齊人乞祭馀，豈寒食事哉！若泛言所見，則安知其必驕妾婦！蓋姑以取對(duì)，而不知其疏也；此類甚多。
《食瓜有感》云：「田中誰問不納履，坐上適來何處蠅?！故枪探怨鲜?，然其語意 ，豈可相合也？
《弈棋》云：「湘東一目誠(chéng)甘死，天下中分尚可持?！挂韵鏂|目為棋眼，不愜甚矣。且此聯(lián)豈專指輸局耶？不然，安可通也？
《接花》云：「雍也本犁子，仲由元鄙人，升堂與入室，只在一揮斤。」「揮斤」字無乃不安，且取喻何其迂也！
士會(huì)自秦還晉，繞朝贈(zèng)之以策。蓋當(dāng)時(shí)偶以此耳，非送行必須策也。而山谷送人詩云：「愿卷書囊當(dāng)贈(zèng)鞭」，又云：「折柳當(dāng)馬策」，亦無謂矣。
秦繆公謂蹇叔曰：「中壽，爾墓之木拱矣?！股w墓木也。山谷云：「待而成人吾木拱。」此何木也？
山谷《牧牛圖》詩，自謂平生極至語。是固佳矣，然亦有何意味？黃詩大率如此。謂之奇峭，而畏人說破，元無一事。
《吊邢惇夫》云：「眼看白璧埋黃壤，何況人間父子情。」既下「何況」字，須有他人猶痛悼之意乃可。
《猩毛筆》云：「身后五車書?！拱础肚f子》「惠施多方，其書五車」，非所讀之書，即所著之書也。遂借為作筆寫字，此以自贊耳。而呂居仁稱其善詠物而曲當(dāng)其理，不亦異乎？只「平生幾兩屐」，細(xì)味之亦疏；而「拔毛濟(jì)世」事，尤牽強(qiáng)可笑。以予觀之，此乃俗子謎也，何足為詩哉！
詩人之語，詭譎寄意，固無不可；然至于太過，亦其病也。山谷《題惠崇畫圖》云：「欲放扁舟歸去，主人云是丹青?！故怪魅瞬桓?，當(dāng)遂不知！王子端《叢臺(tái)絕句》云：「猛拍闌干問興廢，野花啼鳥不應(yīng)人?！谷簟笐?yīng)人」可是怪事！《竹莊詩話》載法具一聯(lián)云：「半生客里無窮恨，告訴梅花說到明?！共恢蜗萌绱?！昨日酒間偶談及之，客皆絕倒也。
山谷贈(zèng)小鬟《驀山溪》詞，世多稱賞。以予觀之：「眉黛壓秋波，盡湖南水明山秀。」「盡」字似工而實(shí)不愜。又云：「婷婷裊裊，恰近十三馀?！狗颉附箘t未及，「馀」則已過，無乃相窒乎？「春未透，花枝瘦?！拐^其尚嫩，如「豆蔻梢頭二月初」之意耳，而云「正是愁時(shí)侯」，不知「愁」字屬誰？以為彼愁邪，則未應(yīng)識(shí)愁；以為己愁邪，則何為而愁？又云：「只恐遠(yuǎn)歸來，綠成陰，青梅如豆?！拱炊拍林?，但泛言花已結(jié)子而已；今乃指為青梅，限以如豆，理皆不可通也。
古之詩人，雖趣尚不同，體制不一，耍皆出于自得。至其辭達(dá)理順，皆足以名家，何嘗有以句法繩人者！魯直開口論句法，此便是不及古人處。而門徒親黨，以衣 缽相傳，號(hào)稱「法嗣」，豈詩之真理也哉！
魯直于詩，或得一句，而終無好對(duì)；或得一聯(lián)，而卒不能成篇；或偶有得，而未知可以贈(zèng)誰。何嘗見古之作者是哉！
山谷自謂得法于少陵，而不許東坡。以予觀之：少陵，《典謨》也；東坡，《孟子》之流；山谷，則揚(yáng)雄《法言》而已。
魯直論詩，有「奪胎換骨、點(diǎn)鐵成金」之喻，世以為名言。以予觀之，特剽竊之黠者耳。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，故為此強(qiáng)辭，而私立名字。夫既已出于前人，縱復(fù)加工，要不足貴。雖然，物有同然之理，人有同然之見，語意之間，豈容全不見犯哉！蓋昔之作者，初不校此。同者不以為嫌，異者不以為誇，隨其所自得，而盡其所當(dāng)然而已。至于妙處，不專在于是也。故皆不害為名家而各傳后世，何必如魯直之措意邪！
蜀馬良兄弟五人，而良眉間有白毫，時(shí)人為之語曰：「馬氏五常，白眉最良。」蓋良實(shí)白眉，而良不在于白眉也。而北齊陽休之贈(zèng)馬子結(jié)兄弟詩云：「三馬皆白眉」，山谷送秦少游云：「秦氏多英俊，少游眉最白」，豈不可笑哉！
《玉直方詩話》云：「秦少游嘗以真字題邢惇夫扇云：『月團(tuán)新碾瀹花瓷，飲罷呼兒課《楚辭》。風(fēng)定小軒無落葉，青蟲相對(duì)吐秋絲?！簧焦纫娭擞谏缺匙餍〔菰疲骸狐S葉委庭觀九州，小蟲催女獻(xiàn)功裘，金錢滿地?zé)o人費(fèi)，百斛明珠薏苡秋?！簧儆魏笠娭?，復(fù)云：『逼我太甚。』」予謂黃詩語徒雕刻，而殊無意味，蓋不及少游之作；少游所謂「相逼」者，非謂其詩也，惡其好勝而不讓耳。
朱少章論江西詩律，以為「用昆體功夫而造老杜渾全之地」。予謂用「昆體」功夫，必不能造老杜之渾全；而至老杜之地者，亦無事乎「昆體」功夫；蓋二者不能相兼耳。茆璞評(píng)劉夷叔長(zhǎng)短句，謂「以少陵之肉，傅東坡之骨」，亦猶是也。
「且食莫踟踞，南風(fēng)吹作竹?！勾藰诽臁妒彻S》詩也。朱喬年因之曰：「南風(fēng)吹起籜龍兒，戢戢滿山人未知。急喚蒼頭斸煙兩，明朝吹作碧參差?！埂改昴昶蚺c人間巧，不道人間巧更多?！勾藯顦恪镀呦υ姟芬?。劉夷叔因之曰：「只應(yīng)將巧畀人間，定卻向人間乞取?！勾私髦排?，欲益反損，政堪一笑。而曾端伯以喬年為點(diǎn)化精巧；茆荊產(chǎn)以夷叔為文婉而意尤長(zhǎng)。嗚呼！世之末作，方日趨于詭異，而議者又從而簧鼓之，其為弊何所不至哉！
王仲至《召試館中》詩，有「日斜奏罷《長(zhǎng)楊賦》」之句，荊公改為「奏賦《長(zhǎng)楊》罷」，云：「如此語乃健?！故且?，然意無乃復(fù)窒乎？
張文潛詩云：「不用為文送窮鬼，直須圖事祝錢神?！固谱游髟疲骸该撌拐婺苋ジF鬼，自量無以致錢神?！狗蝈X神所以不至者，唯其有窮鬼在耳。二子之語似可喜，而實(shí)不中理也。
李師中送唐介詩，雜押寒、刪二韻?！独潺S夜話》謂其落韻；而《緗素雜記》云：「此用鄭谷等進(jìn)退格。」《藝苑雌黃》則疑而兩存之；予謂皆不然。謂之落韻者，固失之太拘；而以為有格者，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據(jù)。古人何嘗有此哉！意到即用，初不必校，古律皆然，胡乃妄為云云也！但律詩比古稍嚴(yán)，必親鄰之韻乃可耳。
《冷齋夜話》云：「前輩作花詩，多用美女比其狀。如曰『若教解語能傾國(guó)，任是無情也動(dòng)人?！粔m俗哉！山谷作《酴醾詩》曰：『露濕何郎試湯餅，日烘荀令炷爐香?！荒擞妹勒煞虮戎貫槌鲱?。而吾叔淵材詠海棠，則又曰：『雨過溫泉浴妃子，露濃湯餅試何郎?！灰庥燃岩病！广挤蛟唬夯ū葖D人，尚矣。蓋其于類為宜，不獨(dú)在顏色之間。山谷易以男子，有以見其好異之僻；淵材又雜而用之，益不倫可笑。此固甚紕繆者，而惠洪乃節(jié)節(jié)嘆賞，以為愈奇。不求當(dāng)而求新，吾恐他日復(fù)有以白皙武夫比之者矣，此花無乃太粗鄙乎？魏帝疑何郎傅粉，止謂其白耳；施于酴醾尚可，比海棠則不類矣。且夫「雨過」「露濃」，同于言濕而已，果何所異而別之為對(duì)耶？
楊軒《牡丹詩》云：「楊妃歌舞態(tài)，西子巧讒魂，利劍斫不斷，馀妖種此根。」東坡詠酴醾，以「吳宮紅粉」命意，而終之曰：「馀妍入此花?！股焦仍佁一?，以「九疑萼綠華」命意，而終之曰：「猶記馀情開此花?！乖佀?，以「凌波仙子」命意，而終之曰：「種作寒花寄愁絕?！故墙砸悦廊吮然ǎ皇錇榛?。近世士大夫，有以《墨梅詩》傳于時(shí)者，其一云：「高髻長(zhǎng)眉滿漢宮，君王圖上按春風(fēng)，龍沙萬里王家女，不著黃金買畫工?！蛊湟辉疲骸肝鍝Q鄰鐘三唱雞，云昏月淡正低迷，風(fēng)簾不著闌干角，瞥見傷春背面啼?！褂鑷L誦之于人，而問其詠何物，莫有得其髣髴者；告以其題，猶惑也。尚不知為花，況知其為梅，又知其為畫哉！自「賦詩不必此詩」之論興，作者誤認(rèn)而過求之，其弊遂至于此，豈獨(dú)二詩而已！東坡《眉石硯》、《醉道士石》等篇，可謂橫放而曠遠(yuǎn)，然亦未嘗去題也；而論者猶戒其專力于是，則秉筆者，曷少貶乎？
予嘗病近世《墨梅》二詩以為過，及觀《宋詩選》，陳去非云：「粲粲江南萬玉妃，別來幾度見春歸。相逢京洛渾依舊，祗有緇塵染素衣?！共茉笤疲骸笐浳羯裼喂蒙渖?，夢(mèng)中栩栩片時(shí)還，冰膚不許尋常見，故隱輕云薄霧間。」乃知此弊有自來矣。
張舜良謂樂天《新樂府》幾乎罵，乃為《孤憤吟》五十篇以壓之。然其詩不傳，亦略無稱道者；而樂天之作自若也。公詩雖涉淺易，要是大才，殆與元?dú)庀噘啊６耢持?，僅能動(dòng)筆，類敢謗傷，所謂「爾曹身與名俱滅，不廢江河萬古流」也。
蕭閑云：「風(fēng)頭夢(mèng)，吹無跡?！股w雨之至細(xì)，若有若無者，謂之「夢(mèng)」。田夫野婦皆道之；而雷溪《注》以為「夢(mèng)中云雨」，又曰「云夢(mèng)澤之雨」，謬矣。賀方回有「風(fēng)頭夢(mèng)雨吹成雪」之句，又云：「長(zhǎng)廊碧瓦，夢(mèng)雨時(shí)飄灑?！关M亦如雷溪之說乎？
蕭閑《憶恒陽家山》云：「誰幻出故山邱壑，謂予心目?！埂蹲ⅰ芬浴腹噬健篂榻螅且?；只是指恒陽而已?！负迷谛贝ㄈ哂瘛梗坝谐?，可三畝，號(hào)小斜川；「三尺」字，以廣狹深淺言之，俱不安；《注》以為漱玉堂泉。按此堂自在北潭中，豈相干涉！予官門山，嘗得板本，乃「三畝」字，意其不然，蓋如言幾頃坡璃之類耳?！改簺霭坐B歸喬木」，乃宅前真景也。而《注》云：「潔身而退，如白鳥之歸林?！购纹渫?！
前人有「紅塵三尺險(xiǎn)，中有是非波」之句，此以意言耳。蕭閑詞云：「市朝冰炭里，涌波瀾。」又云：「千丈堆冰炭?！贡懵逗圹E。
樂天《望瞿塘》詩云：「欲識(shí)愁多少，高于滟滪堆?！故掗e《送高子文》詞云：「歸興高于滟滪堆。」雷溪漫注，蓋不知此出處耳。然樂天因望瞿塘，故即其所見而言；泛用之，則不切矣。
蕭閑《樂善堂賞荷花》詞云：「胭脂膚瘦薰沈水，翡翠盤高走夜光。」世多稱之。此句誠(chéng)佳，然蓮體實(shí)肥，不宜言「瘦」。予友彭子升嘗易「膩」字，此似差勝。若乃走珠之狀，惟雨露中然后見之，據(jù)辭意當(dāng)時(shí)不應(yīng)有雨也。「山黛」「月波」之類，蓋總述所見之景。而雷溪《注》云：「言此花以山為眉、波為眼、云為衣?！共灰喈惡?！至「一枝梅綠橫冰萼，淡云新月烱疏星」之句，亦如此說。彼無真見而妄意求之，宜其繆之多也！
蕭閑《使高麗》詞云：「酒病賴花醫(yī)卻?！故澜砸曰閶D人，非也。此詞過處，既有「離索」「馀香」「收拾新愁」之語，豈復(fù)有婦人在乎？以文勢(shì)觀之，亦不應(yīng)爾。其所謂「花」，蓋真花也。言其人已去，賴以解酲者，獨(dú)有此物而已，必當(dāng)時(shí)之實(shí)事。李后主詞云：「酒惡時(shí)拈花蕊嗅」；公詠花詞，亦喜用「醒心香」字，蓋取其清澈之氣，以滌除惡咪耳。
蕭閑自鎮(zhèn)陽還兵府，贈(zèng)離筵乞言者云：「待人間覓個(gè)無情心緒，著多情換?！勾似泻迍e之意，故以情為苦，而還羨無情。終章言之，宜矣?！妒垢啕悺吩~亦云：「無物比情濃，覓無情相博。」次第未應(yīng)及此也。
謝安謂王羲之曰：「中年以來，傷于哀樂。」羲之曰：「年在桑榆，自然至此。頃正賴絲竹陶寫，恒恐兒輩覺，減其歡樂之趣?！蛊略娪闷涫略疲骸刚嚱z與竹，陶寫有馀歡?！狗颉柑諏憽乖普撸徘蚕屩庖?。所謂歡樂之趣，有馀歡者，非陶寫其歡，因陶寫而歡耳。蕭閑屢使此字，而直云「陶寫歡情」、「陶寫馀歡」、「舊歡若為陶寫」，似背元意。
近歲諸公，以作詩自名者甚眾，然往往持論太高，開口輒以《三百篇》《十九首》為準(zhǔn)；六朝而下，漸不滿意；至宋人，殆不齒矣。此固知本之說，然世間萬變，皆與古不同，何獨(dú)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？就使后人所作，可到《三百篇》，亦不肯悉安于是矣。何者？滑稽自喜，出奇巧以相誇，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。宋人之詩，雖大體衰于前古，要亦有以自立，不必盡居其后也。遂鄙薄而不道，不已甚乎？少陵以文章為「小技」，程氏以詩為「閑言語」。然則，凡辭達(dá)理順，無可瑕疵者，皆在所取可也。其馀優(yōu)劣，何足多較哉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