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文章各有體制,而一體又各有一體之作法。不獨散文與韻文有異,即韻文中之詩歌詞曲,亦各有特殊作風,了不相涉。茍不深明一體中之規(guī)矩準繩,氣息韻致,而率意為之,鮮有能合轍者。昔李易安謂:“王介甫、曾子固,文章似西漢,若作一小歌詞,則人必絕倒?!鼻厣儆螢樵~,出色當行,獨步一時,但詩則靡弱,大類女郎。至若元曲本以白描見長,而明人則施以麗藻,失其精詣。此皆文人好奇務勝,不尊文體之故也。
詞以兩宋為極盛,治詞各家,無不屏絕他業(yè),殫精竭慮于一途,各樹標幟,各放異彩。吾人欲學詞,自當求其所以上不類詩、下不類曲之故,努力專攻。茲因先論作詞之要則,次論詞之組織,再次論詞之作風,以供學者參證。作詞之要則有三:
作詞必先讀詞,猶作文必先讀文,作詩必先讀詩也。唐人諺云:“文選熟,秀才足?!倍旁娫疲骸白x書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?!蔽┰~亦然。
不讀詞,不能解詞,不能解詞,何能作詞?就一詞論:一詞之結構如何? 一詞之命意如何? 一詞之襯副如何?以及承接轉折、開合呼應之法如何?俱非熟讀深思,不能剖析精微,體察分明。就一家論:一家之面目如何? 一家之真價如何? 一家之弊病如何?以及淵源如何?影響如何?亦非熟讀深思,不能真知灼見,融會貫通。使不熟讀深思,但取古人詞集,翻閱一過,必不能知古人之甘苦。 古人之纖巧淺俗處,或且以為上品;而古人之慘淡經意、精力彌滿處,反不能見及。以此評論,必不免顛倒黑白;以此創(chuàng)作,必不免亂雜無章。
宜興蔣香谷云:“作詞當以讀詞為權輿。聲音之道,本乎天籟,協(xié)乎人心。詞本為樂府,可被管弦。今雖音律失傳,而善讀者,輒能鏘洋和均,抑揚高下,極聲調之美。其瀏亮諧順之調固然,即拗澀難讀者,亦無不然。及至聲調極熟,操管自為,其聲響隨文字流出,自然合拍?!庇^蔣氏之語,可知作詞非先讀不可。至所讀之書, 初當讀選本,以博其趣;繼乃讀專集,以精其詣。選本若張惠言《詞選》、周介庵《四家詞選》、成肇麟《唐五代詞選》、朱古微《宋詞三百首》,皆至精當。專集則隨人性之所近耳。
未作詞時,當先讀詞。既作詞時,則當以用心為主。此荊溪周止庵之言也。周氏云:“學詞先以用心為主,遇一事,見一物,即能沉思獨往,晏然終日,出手自然不凡。次則講片段,次則講離合。成片段而無離合,一覽索然矣。次則講色澤、音節(jié)?!笔侵髟~非用心不可。用心則精,不用心則粗,精則雖少無妨,粗則雖多無益。
欲作一詞,首須用心選調、選韻,其次布局鑄詞,無一不須用心。若須依四聲之調,必字字盡依四聲,決不可畏守律之嚴,輒自放于律外,或托前人未盡善之作以自解。若有字復、意復之處,更須用心琢磨,決不可茍簡從事,為識者所譏。
昔柳永作《輪臺子·早行》詞,頗自以為得意。其后張子野見之云:“既言‘匆匆策馬登途,滿目淡煙衰草’,則已辨色矣。又言楚天空闊未曉,何也?何語意顛倒如是?”此子野譏柳詞之前后語意沖突也。又如宋子京之《好事近》詞,上言“沉香帷箔”, 下又言“珠簾”;梅堯臣之《蘇幕遮》詞,上言“嫩色宜相照”,下又言“翠色和煙老”;劉龍洲之《沁園春》詞,上言“微褪些跟”,下又言“微尖點拍頻”;周草窗之《曲游春》 詞,上言“暖絲晴絮”,下又言“亂絲叢笛”,此皆古人用字犯重,為后人所指出者。吾人若存茍完、茍美之念,而憚于用心結撰,則罅漏更不待言。其實凡為詩文,皆須用心,不獨作詞。特詞法細密,詞律嚴謹,詞旨婉曲,更非處處用心,不能佳勝也。
作詞時須用心,詞作成后,尤須痛改。往往一詞初成,尚覺當意,待越數日觀之,即覺平淡,若越數月或數年觀之,更覺淺薄。故有人常焚毀少作之稿,即以此故。
宋張炎《詞源》亦嘗論改詞之要。其言曰:“詞既成,試思前后之意不相應,或有重疊句意,又恐字面粗疏,即為修改。改畢,凈寫一本,展之幾案間,或貼之壁。少頃再觀,必有未穩(wěn)處,又須修改。至來日再觀,恐又有未盡善者。如此改之又 改,方成無瑕之玉?!倍张R桂況蕙風更論及改詞之法,其所撰《詞話》云:“改詞之法,如一句之中,有兩字未協(xié),試改兩字。仍不愜意,便須換意,通改全句,系連上下,常有改至四五句者,不可守住原來句意,愈改愈滯也?!庇衷疲?“改詞須知挪移法,常有一兩句語意未協(xié),或嫌淺率。試將上下互易,便有韻致?;騼梢饪s成一意,再添一意,更顯厚?!贝私越疳樁热酥Z,作詞者所當深體實踐也。
近日詞人若王、鄭、朱、況諸家,無不幾經錘煉,幾經修改,始存定稿。未有出手無瑕,一成不易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