論詞之作法:換頭的章法組織

作者:唐圭璋

詞之下片開端,即為換頭。換頭所領(lǐng)起之一片,與上片異。有上景下情者,有上情下景者;有上今下昔者,有上昔下今者;有上外下內(nèi)者,有上去下來者,有上晝下夜者,有上問下答者,有上虛下實者,又有上下相連者,上下不連者,上下相反者,并舉例明之:

上景下情。如范希文《蘇幕遮》云:“碧云天,黃葉地。秋色連波,波上寒煙翠。山映斜陽天接水。芳草無情,更在斜陽外。〇黯鄉(xiāng)魂,追旅思。夜夜除非,好夢留人睡。明月樓高休獨倚。酒人愁腸,化作相思淚?!贝耸咨掀?,即純是一片空靈境界,下片則抒懷鄉(xiāng)之情。清真《滿庭芳》“風老鶯雛” 一首,上片亦只寫江南景色,而下片則抒飄流之感。劉一止《喜遷鶯·曉行》詞,上片寫曉行景色,下片則 追念離別之情,并與范詞同法也。荊公《桂枝香·金陵懷古》,亦用此法。

上情下景。如張子野《天仙子》云:“水調(diào)數(shù)聲持酒聽。午醉醒來愁未醒。送春春去幾時回,臨晚鏡。傷流景。往事后期空記省。〇沙上并禽池上暝。云破月來花弄影。重重簾幕密遮燈,風不定。人初靜。明日落紅應(yīng)滿徑?!贝耸咨掀?,并寫午睡醒來之愁情,下片則純寫晚來月出之境界。

上今下昔。如周清真《解語花》云:“風消焰蠟,露浥烘爐,花市光相射。桂華流瓦。纖云散,耿耿素娥欲下。衣裳淡雅。看楚女、纖腰一把。簫鼓喧,人影參差,滿路飄香爝。 因念都城放夜。望千門如晝,嬉笑游冶。鈿車羅帕。相逢處,自有暗塵隨馬。年光是也。惟只見、舊情衰謝。清漏移,飛蓋歸來,從舞休歌罷?!鄙鲜乔逭嬖谇G南時之上元,下是回憶當年在京城之上元。此種作法,換頭往往用“因念”、“猶記” 一類字領(lǐng)起。

上昔下今。如陳簡齋《臨江仙》云:“憶昔午橋橋上飲, 坐中多是豪英。長溝流月去無聲。杏花疏影里,吹笛到天明。 二十馀年如一夢,此身雖在堪驚。閑登小閣看新晴。古今多少事,漁唱起三更?!鄙掀晕羧罩狼椋缕越袢罩?。又如張掄《燭影搖紅》一首,上片言去年京城元夜之盛,下片言今年流落他鄉(xiāng)之悲,亦用此法。

上外下內(nèi)。如賀方回《浣溪沙》云:“樓角初消一縷霞。淡黃楊柳暗棲鴉。玉人和月摘梅花。〇笑撚粉香歸洞戶,更垂簾幕護窗紗。東風寒似夜來些。”上片寫外景極美。“樓角” 一句,寫殘霞當樓,“淡黃”一句,寫新柳棲鴉,于馀紅初消之際,有淡黃楊柳相映;而淡黃楊柳之中,更有雛鴉相映,情景已美。“玉人” 一句,再寫新月,月下玉人,月 下梅花,相映愈美。下片寫捻花入內(nèi),垂簾障寒,亦生動活潑,如聞如見。前乎此者,晏同叔《踏莎行》“小徑紅稀” —首,亦是上寫外景,下寫內(nèi)景。

上去下來。如周清真《夜飛鵲》云:“河橋送人處,涼夜何其。斜月遠,墮馀輝。銅盤燭淚已流盡,霏霏涼露沾衣。相將散離會,探風前津鼓,樹杪參旗。華驄會意,縱揚鞭,亦自行遲。〇迢遞路回清野,人語漸無聞,空帶愁歸。何意重經(jīng)前地,遺鈿不見,斜徑都迷。兔葵燕麥,向斜陽、影與人齊。但徘徊班草,欷獻酹酒,極望天西。”上片述送客去時情景,下片則述送客以后歸來情景,去時繾綣難舍,來時凄寂難堪,融情入景,意致深厚。

上晝下夜。如韋端己《應(yīng)天長》云:“綠槐影里黃鶯語。深院無人春晝午。畫簾垂,金鳳舞。寂寞繡屏香一炷。〇碧天云,無定處??沼袎艋陙砣?。夜夜綠窗風雨。斷腸君信否?!鄙掀瑢憰兦椋缕瑢懸咕?,景則幽絕,情則凄惋。

上問下答。如敦煌曲子中有《鵲踏枝》云:“叵耐靈鵲多滿語。送喜何曾有憑據(jù)。幾度飛來活捉取,鎖上金籠休共語。〇比擬好心來送喜。誰知鎖我在金籠里。欲他征夫早歸來,騰身卻放我向青云里。”上片問鵲何以無憑,下片鵲致答辯之辭。元劉敏中《沁園春》“石汝何來”一首,上片為石問,下片為石答,一時游戲,亦非正格。

上虛下實。如馮正中《長命女》云:“春日宴。綠酒一杯歌一遍。再拜陳三愿。〇一愿郎君千歲,二愿妾身長健。三愿如同梁上燕。歲歲長相見。”上片只虛說三愿,而下片則實說三愿。又稼軒《玉樓春》“有無一理” 一首,上虛說“事言無處未嘗無”之理,而下則實舉伯夷仲尼之事,以證其理。

上下相連。如晏同叔《踏莎行》云:“祖席離歌,長亭別宴。香塵已隔猶回面。居人匹馬映林嘶,行人去棹依波轉(zhuǎn)。〇畫閣魂消,高樓目斷。斜陽只送平波遠。無窮無盡是離愁,天涯地角尋思遍?!贝耸诪樗蛣e之作,自送別至別后,以次描摹,歷歷如畫。上下片一意連貫,并無兩兩對照之意。又如張玉田《壺中天》“瘦筇訪隱”一首,下片亦承上片敘述。換頭處亦未用另起之法。

上下不連。如蘇東坡《卜算子》云:“缺月掛疏桐,漏斷人初定。誰見幽人獨往來,縹渺孤鴻影。〇驚起卻回頭,有恨無人省。揀盡寒枝不肯棲,寂寞沙洲冷?!鄙掀瑢懸咕?,下片則單就鴻說。又如東坡《賀新郎》“乳燕飛華屋” 一首,上片寫畫景,下片則單就石榴說。《蝶戀花》“花褪殘紅”一首,上片寫景,下片則另寫佳人戲秋千之事。

上下相反。如呂本中《釆桑子》云:“恨君不似江樓月,南北東西。南北東西。只有相隨無別離。 〇恨君卻似江樓月,暫滿還虧。暫滿還虧。待得團圓是幾時。”上片言“恨君不似江樓月”,下片言“恨君卻似江樓月”,上下相反,亦是一法。

以上綜論上下兩片之作法,大抵以撫今思昔、即景生情之法為多。至于三片作法,則不取對照方式,而重在由淺至深,以次敘述。如柳永之《夜半樂》,第一片寫道途所經(jīng),第二片寫目中所見,第三片則極寫去國離鄉(xiāng)之感。清真之《瑞龍吟》,第一片寫景,第二片寫人,第三片則極寫人面桃花之感。袁宣卿之《劍器近》,第一片寫見,第二片寫聞, 第三片則極寫寂寞懷人之感。至于四片作法,如夢窗之《鶯啼序》,亦不外層深之法。其第一片寫?yīng)毺幹闆r,第二片回憶生離,第三片痛悼死別,第四片則盡情發(fā)抒哀感。又片與片間之銜接,即在換頭。玉田《詞源》謂換頭“不要斷了曲意”,并舉白石詞釋之云:“‘曲曲屏山,夜涼獨自甚情緒’,于過片則云‘西窗又吹暗雨’,此則曲之意脈不斷矣?!鄙w上片自成一氣,于歇拍處,不妨稍頓。至換頭另起,則似斷而實連,所謂氣斷意不斷也。通常換頭,往往平平敘述,似承似轉(zhuǎn)。然亦有陡轉(zhuǎn)拗怒,筆力極雄健者。如白石《一萼紅》之換頭云“南去北來何事,蕩湘云楚水,目極傷心”,夢窗《夜合花》之換頭云“十年一夢凄涼。似西湖燕去,吳館巢荒”,皆語激聲宏,魄力雄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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