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陳永正
解詩之難,有“主”與“客”兩因素。所謂“客”,是指學(xué)者自身所具的客觀條件。所謂“主”,是指對詩歌文本的主觀理解。理解,是注釋的首要之義。如陳寅恪《讀哀江南賦》所云“其所感之較深者,其所通解亦必較多”,這種感受能力,既源于天賦,亦有賴于后天的勤勉,志存高雅,博覽玄思,方得養(yǎng)成。顧隨《駝庵詩話》謂“人可以不作詩,但不可無詩心,此不僅與文學(xué)修養(yǎng)有關(guān),與人格修養(yǎng)也有關(guān)系?!?不少專家教授,極其聰明,讀書也多,自身所具的條件似乎甚好,但偏偏就缺乏“詩心”,對詩歌不敏感,無法領(lǐng)悟獨特的詩性語言,無法判斷其文字的優(yōu)劣美惡,可稱之為“詩盲”,而這些缺乏想象力的飽學(xué)之士偏偏又去研究、注釋詩歌,強作解人,其效果可想而知矣。這真是既無奈又難以說得清楚的問題,可為知者道,難為外人言。
鄭樵《通志略序》云:“詩者,人心之樂也。”詩人作詩,首先是“道己一人之心”,但還要“言一國之事”,以“總天下之心”(《毛詩序》孔穎達正義),是以詩心既在方寸之間,亦在普天之下;既有私人之情,亦兼眾人之意。顧隨謂“詩人尚應(yīng)有‘詩心’。‘詩心’二字含義甚寬,如科學(xué)家之謂宇宙,佛家之謂道?!标惲x過高,于我輩常人則未易理解。詩心,是詩人應(yīng)有之心,既有一生之心,又有即時之心。一生之心的形成,固然與其時代環(huán)境、學(xué)識閱歷有關(guān),更重要的是詩人的“天性”,哀樂過人,獨特的氣質(zhì)、性格、感情是與生俱來的,與眾不同的。即時之心,指創(chuàng)作時萌發(fā)的詩心。感發(fā)興起,偶有所觸,偶有所感,不得不發(fā)。一生之心,或約略有跡可尋,即時之心,包括偶現(xiàn)的契機、突如其來的靈感等,均游離于語言藻繪之外,要眇精微,實難以揣測,更非筆墨所能表達。詩法,是指詩人創(chuàng)作的技法,詩法多端,如章法、句法、字法、用典、煉意,比喻、點化等。不少詩人,特別是生活在惡劣的歷史環(huán)境、政治氣候中的詩人,在文字獄的恐懼中,為避禍計,尤好運用特殊的技法,刻意把詩旨隱藏起來,使讀者難窺真相;或用《春秋》曲筆,暗寓褒貶,更有待索隱發(fā)微??偟恼f來,作者的詩心是游離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,學(xué)詩者須力求其可知而回避其不可知,不知而不知,是可知矣,毋須求得全璧。
周汝昌《千秋一寸心》自序云:“讀詩說詩,要懂字音字義,要懂格律音節(jié),要懂文化典故,要懂歷史環(huán)境,更要懂中華民族的詩性、詩心、詩境、詩音。”即使上述種種條件俱已具備,說詩也未必能盡如人意。陳寅恪《柳如是別傳》第一章引錢謙益《復(fù)遵王書》云:“居恒妄想,愿得一明眼人,為我代下注腳,發(fā)皇心曲,以俟百世。今不意近得之于足下?!标愂习冈疲骸叭粍t牧齋所屬望于遵王者甚厚。今觀遵王之注,則殊有負牧齋矣?!卞X曾與錢謙益份屬宗親,過從甚密,頗得心傳,能文擅詩,學(xué)殖深厚,本是解詩的最佳人選,康熙十四年寒食夜,錢曾夢見牧齋以詩箋疑句相詢,大為悲慟。(見錢曾《判春集·寒食行》自注)注家心中有疑,故形諸魂夢。遵王實不欲有負于牧齋,其注亦已盡心盡力,尚未能愜意,可見注家之難得。
陸機《文賦序》云:“余每觀才士之所作,竊有以得其用心?!弊x詩,須得詩人用心,解詩,更須探求詩人之用心所在。
測詩心要具備之條件。
陸游《跋柳書蘇夫人墓志》云:“近世注杜詩者數(shù)十家,無一字一義可取。蓋欲注杜詩,須去少陵地位不大遠,乃可下語。不然,則勿注可也。今諸家徒欲以口耳之學(xué),揣摩得之,可乎?”所謂“地位”,不是指個人的身分、職位,而是指詩人的思想、人格以及其藝術(shù)所達到的高度,猶克羅齊所說的“你要了解但丁,必須達到但丁的水平”。此論似屬苛求,但學(xué)詩者在這些方面若未能達到一定的水準,則在精神上無法與詩人相通,更談不上測其詩心、明其詩法了。
歷代傳世的詩歌,泰半為士大夫所作,由于其身分特殊,其作品比起底層讀書人之作較易留存,而這些貴族士大夫的生活,今人不易了解,而其文化精神及審美意識更是難知,古人通過寫詩,以追求人格的自我完善,是以學(xué)詩者須提高素養(yǎng),盡可能在精神上靠攏古人,理解其高貴的靈魂、高尚的品質(zhì)、高潔的胸襟、高雅的情趣,努力去探明其詩心。葉燮《原詩·內(nèi)篇》云:“有是胸襟以為基,而后可以為詩文。不然,雖日誦萬言,吟千首,浮響膚辭,不從中出,如剪?之花,根蒂既無,生意自絕,何異乎憑虛而作室也!”“可以為詩文”之“為”字改作“解”字,則極切上文之意。學(xué)詩者得詩心,猶探驪得珠;不得詩心,則買櫝還珠矣。
真正的詩人,具有其獨特的詩人氣質(zhì),是進取的狂者,也是頹放的癡人;既有淑世情懷,而又遺世獨立;不守故常,多疑善變;有著極其敏銳的心理感受,更葆有純真的童心。要解釋這些詩人詩作,真如魯迅所譏的“近乎說夢”。陶淵明《讀史述九章》之“屈賈”,就說到屈原、賈誼,“逢世多疑”,屈原《卜居》亦自言“余有所疑”。多疑,實是二賢的本性。在普通人看來,詩人似乎都是有精神問題的畸人,黃庭堅就曾說詞人晏幾道個性“癡絕”。注家多是受過嚴格的理性知識訓(xùn)練的學(xué)者,邏輯思維特強,是比普通人更正常的人,以正常人的思維去“逆” 畸人的詩,無異于為“癡人”解夢。
有些詩人,縱情酗酒,跡近顛狂,畢生處于半醉半醒、半夢半醒的迷亂狀態(tài)之中,他們那些“無理而妙”的詩語,夢境般的模糊,在正常人看來,是不合理的,邏輯混亂的,不通的,不知所謂的。而在“狂者”、“癡人”眼中,常人均是愚夫,以愚夫之意,去“逆” 狂者癡人之志,欲得其本來就不清不楚的“實義”,以致佳詩盡成死句。如王國維所說的“詩人之境界”,是與“常人之境界”格格不入的。假如注家也是詩人,其注詩當(dāng)別有會心之處,但也帶來另一個問題,就是詩人強烈的個性,偏激的觀點,會造成理障,失去公心,妨礙其作出正確的判斷。是以注家既要融入個人感情,又要冷靜和克制,避免被一己之情所左右。
詞心,比詩心更難以捉摸。
徐晉如云:“惟有深刻領(lǐng)略絕望的滋味的人,才是真詞人,才是有詞心的詞人。”(《長相思——與唐宋詞人的十三場約會 》)而今蕓蕓眾生中的學(xué)詩者,學(xué)問不斷增長,職稱也愈評愈高,正滿懷理想與希望,要領(lǐng)略詞人那“絕望的滋味”,恐怕更是難上加難了。
近人黃節(jié)《鮑參軍詩補注序》云:“鮑詩之注,蓋有二難”,一為“文字之訛異”;一為“注者第求典實,無與詩心,隱志不彰,概為藻語”。黃氏所指的二難,一是版本、校勘上之難,二是求“詩心”之難,后者才是二難中最難的。讀詩與解詩,均是解釋詩歌的過程,解釋詩歌,須重建詩創(chuàng)作時的語境。除了縝密的考證外,解釋者還必須具備詩心及想象力。詩心,既是指注者之心,對詩情、詩意的敏感與領(lǐng)悟;更是謂作詩之心,通過對詩歌的吟誦、覃思,體會詩人作詩時的心志、興寄所在,以及所使用的藝術(shù)技巧等等。詩,是詩人生命的最高層次的表現(xiàn);詩心,是詩人心志中的精華。要瞭解古人的詩心,就需要在心靈上“感通”。北宋理學(xué)家楊時《馀杭所聞》載其教羅從彥讀書之法:“某嘗有數(shù)句教學(xué)者讀書之法云:‘以身體之,以心驗之,從容默會于幽閒靜一之中,超然自得于書言象意之表?!松w某所自為者如此?!?span id="jbfvnjz" class='book'>《寄翁好德其一》又云:“夫至道之歸,固非筆舌能盡也。要以身體之,心驗之,雍容自盡于燕閒靜一之中,默而識之,兼忘于書言意象之表,則庶乎其至矣。反是,皆口耳誦數(shù)之學(xué)也。嗚呼!道無傳久矣。”這也可理解為讀詩之法。今人瞬間之頓悟與古人偶發(fā)之靈感遙相呼應(yīng),在“超然自得”的境界中,“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”,默會詩人的內(nèi)心世界。
錢謙益《馮定遠詩序》云:“古之為詩者,必有獨立之性,旁出之情,偏詣之學(xué),輪囷偪塞,偃蹇排奡,人不能解而己不自喻者,然后其人始能為詩,而為之必工?!卞X氏所謂“人不能解而己不自喻”者,既是詩人之心,亦是詩人之詩。性格愈是獨特的詩人,感情亦異常秾摰執(zhí)著,其詩就愈是費解,即所謂“深人無淺語”者。如李商隱《錦瑟》一類的詩,相信起作者于九原之下,也未必能清清楚楚地說明自己的“元意”。如上文所說,詩人是敏感的,多變的,神經(jīng)不穩(wěn)定甚至不正常,只有詩,才能收納他那泛濫而無所依歸的感情。學(xué)者們以其堅實的邏輯思維去理解詩人及其詩作,恐怕是極不容易的,馮班《鈍吟雜錄》云:“宋人詩逐字逐句講不得,須另具一副心眼,方知他好處?!焙沃顾稳嗽姡鞔娨鄰?fù)如是,“另具一副心眼”,可理解為學(xué)詩者須擺脫一己常人之心,轉(zhuǎn)換成詩人特異之心。先要“忘我”,才能進而求古詩人之心??墒侨松谑?,對他人,包括自己的親人、朋友,都無法完全了解,何況間隔了幾個世代的古人呢,更何況是深微旨義的古人之詩呢。今人與古人的思想、感情、言行、生活習(xí)慣、處事方式等等,都有很大的距離,要正確理解詩意,先要盡可能設(shè)身處地去理解古人,特別是去理解詩人那種獨立之性,旁出之情。
以上所舉的多是古人的論述,以說明解詩之難,而當(dāng)代人注古人詩,比前人解詩更多一重難處,那就是難以逾越的時代差距。近百年,中國發(fā)生了亙古未有的大變局,整個社會環(huán)境,語言環(huán)境都有了質(zhì)的變化,今人要進入古代的詩境,理解古人的詩心,比百年前的人困難得多。一些古人習(xí)知的史實,常用的典故,對今人來說,已顯得陌生和艱深,經(jīng)史子集中的名著,當(dāng)代學(xué)者已不能盡讀,更不用說成誦了。這就是時人的注本中出現(xiàn)大量的常識性錯誤的主要原因。注釋古代詩歌,應(yīng)有歷史感,力圖以古人的眼光去看古人,以詩人的眼光去看詩歌。只有置身于古代詩人的語境中,才有可能較為正確、全面地理解古代詩歌。才能做好注釋工作。所以,設(shè)身處地四字,是注釋的要素。
《文心雕龍·知音》云:“知音其難哉!音實難知,知實難逢,逢其知音,千載其一乎!”知音難得,詩人自己也深知,是以杜甫在嘆息:“百年歌自苦,未見有知音。”(《南征》)今之人欲作古人知音,亦誠難矣。然而,劉氏又云:“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(fā),觀文者披文以入情,沿波討源,雖幽必顯。世遠莫見其面,覘文輒見其心。豈成篇之足深,患識照之自淺耳。夫志在山水,琴表其情,況形之筆端,理將焉匿?故心之照理,譬目之照形,目了則形無不分,心敏則理無不達?!苯袢巳裟苌钣谧R照,顯幽達理,雖不能起古人于九原之下面晤,亦有望作古人之異代知音,超越時空而與詩人作心靈對話,然周裕鍇又云:“任何希望超越千百年之上的時空距離,身歷其世,面接其人,而與作者的自我合而為一的理想,都只是一個虛幻的夢。”是以注釋家陷于兩難之中,既要領(lǐng)會詩人當(dāng)日的詩心,又知道難以真正的“思接千載”,能做到的只是孟子所謂“盡心”而已。每個人的知識都是有限的,思想都是有限的,學(xué)詩者只能以己之心,度他人之腹,將心比心,盡可能親近古人,契合古人。《四庫全書總目》陳經(jīng)《尚書詳解》提要曰:“《自序》稱今日語諸友以讀此書之法,當(dāng)以古人之心求古人之書,吾心與是書相契而無間。”讀者要體會詩人之心,不應(yīng)以今人的思想去衡量古人、要求古人。
人心有真?zhèn)危娨嘤姓鎮(zhèn)?,學(xué)詩者須雙目如電,洞察其心靈之至幽至遠處。《抱樸子·應(yīng)嘲》主張文字應(yīng)“心口相契”,批評“違情曲筆,錯濫真?zhèn)巍闭撸?span id="nnnvn7b" class='book'>《文心雕龍·情采》亦反對“為文造情”,認為“言與志反,文豈足徵”。言為心聲,詩人為詩,亦當(dāng)為個人精神世界之真實寫照,然而亦有如元好問所云“心畫心聲總失真”者,顧炎武《日知錄·文辭欺人》亦云:“人情彌巧,文而不慚。固有朝賦《采薇》之篇,而夕有捧檄之喜者。”詩人以文辭欺人,茍就其言而取之,則易為所欺。學(xué)詩者欲求詩之本意,自當(dāng)燭其本心。顧氏又云:“世有知言者出焉。則其人之真?zhèn)危匆云溲员嬷?,而卒莫能逃也?span id="19d5jrv" class='book'>《黍離》之大夫,始而‘搖搖’,中而‘如噎’,既而‘如醉’,無可奈何,而付之蒼天者,真也。汨羅之宗臣,言之重,辭之復(fù),心煩意亂,而其詞不能以次者,真也。栗里之徵士,淡然若忘于世,而感憤之懷,有時不能自止,而微見其情者,真也。其汲汲于自表暴而為言者,偽也。”顧氏舉出《黍離》之大夫、屈原、陶潛以為情之真者,舉出謝靈運、王維為情之偽者。這種真?zhèn)沃畡e極為微妙,然解詩者不可不察。
亦有懷著各種目的而制作偽詩者?;驗檠谏w歷史真相而有意作偽,或應(yīng)時應(yīng)命違背良心而作偽,或不知羞恥趨炎附勢而作偽;亦有倒填歲月者,或為表示自己洞燭先機而以事后之補作冒充舊作,或為證明自己是天縱之才而以新作冒充少作;而最甚者則竊他人之作為己作。如此種種,則非真詩人所為,雖不足以細論之,然解詩者亦不可不察。
古人言詩,常把詩品與人品相提并論,認為人心術(shù)之誠偽,均可自其詩中察見。楊維楨《趙氏詩錄序》謂“評詩之品無異人品”,劉熙載《藝概·詩概》亦謂“詩品出于人品”。 龔自珍《書湯海秋詩集后》甚至認為“詩與人為一,人外無詩,詩外無人”。詩以人見,人以詩見,大抵如是。詩人畢竟是詩人,既能為文而造境,亦可以為文而造情,既可以誇張其長處,又需要掩飾其缺點。言為心聲,詩者,美言也,詩為最美之心聲,詩人總要在詩中把自己認為最美好的東西呈現(xiàn)出來。真中或有偽,偽中也有真,實在不易判別。嚴嵩《鈐山堂集》、阮大鋮《詠懷堂集》,其詩“恬澹自持”、“不乏風(fēng)人之致”,就詩論詩,二人的詩品頗高。李慈銘《越縵堂日記》謂嚴嵩“似亦非喪心病狂者,使不及敗而早死,復(fù)無奸子,亦足安其丘壟”(咸豐庚申十月初六日)。阮大鋮是個極熱衷于功名富貴的人,但當(dāng)他被東林黨所斥棄,匿居十七年,心境也許能有所變化,那些恬退閒適的詩歌,很難說都是情偽之作。況且人是會隨環(huán)境而改變的,嚴、阮后來利欲熏心、敗壞朝政,蓋棺定論,自是罪不可逭,設(shè)想兩人一生困守山中不出,其心之真?zhèn)坞y知,又誰能判其詩作的真?zhèn)文?。胡先骕《讀阮大鋮詠懷堂集》一文中,指出阮詩“其言不由衷”,錢鐘書《談藝錄》亦謂“阮圓海欲作山水清音,而其詩格矜澀纖仄,望可知為深心密慮,非真閒適人寄意于詩者”,胡、錢事后之言,自當(dāng)抱有成見。
偶然寫詩作偽以欺世,或有可能,但不可能長期甚至一輩子寫詩都在作偽自欺。真正的“詩”,好詩,在行家眼中,是作不了偽的。
又如清末詩人樊增祥,私生活尚稱嚴謹,旁無姬侍,而性耽綺語,好作艷詩,故有“樊美人”之稱;汪精衛(wèi)晚節(jié)不終,然其為革命者時有“引刀成一快,不負少年頭”之句,樊、汪之詩,皆當(dāng)時性情之作,恐非作偽。當(dāng)代亦有學(xué)者,詩詞陳義甚高,沖澹清遠,迥出凡塵,而其人卻頗好名利,是以社會上嘖有煩言,但我相信他那些被認為是作偽的詩也可能是真心的,那是以“向上一路”自詡的詩人希望達到而實際上未能達到的理想之圣域。如陳衍《何心與詩敘》所云:“吾嘗謂詩者,荒寒之道,無當(dāng)于利祿,肯與周旋,必其人賢者也?!贝送猓?dāng)九縣飆回、三精霧塞之日,詩人出于種種原因,或有違心之作,實不得已而為之者,當(dāng)非有意作偽,后世亦應(yīng)察而諒之。
元好問知道詩人也可能有情偽之作,故有心聲失真之嘆,而其論詩,則主詩人須心誠,不誠,則“言無所本”;學(xué)詩,則以“無為正人端士所不道”自警,是以季惟齋箋曰:“言詩人之心,必以中正為繩尺?!币耙砸饽嬷尽保?dāng)先設(shè)定詩人之心中正,情是真情,詩是真詩,否則一切皆為妄作。如王嗣奭《杜臆·杜詩箋選序》評杜甫所云:“一言以蔽之,曰‘以我為詩’,得性情之真而已。”詩中無“我”,即非真詩。學(xué)詩者亦應(yīng)正心誠意,把詩人中正之心、真實之情以傳達給讀者。
盡管詩人的詩心難測、本意難明,但歷代的注釋家還是鍥而不舍,努力追尋。不過,注釋還是有別于考證的??甲C靠實學(xué),靠材料,一時未能弄清楚的問題,有朝一日或會真相大白,而詩人的本意,藏于一己的心中,其在文字中所表現(xiàn)的,也許只是柏拉圖所說的“洞穴中的人影”而已。詩人的原意,有時也會隨考證的深入而顯現(xiàn)出來。洪業(yè)《杜詩引得序》云:“考證之學(xué),事以辨而愈明,理以爭而愈勝。”一些詩人詩作,經(jīng)過千百年來的學(xué)者深入的探索,原來比較隱晦的詩旨也逐漸明晰,一些新材料的發(fā)現(xiàn),一些前人所未注意到的證據(jù)的獲得,使一些本以為不可解的詩得到確解,使一些錯誤的解釋得到糾正。然而,詩人創(chuàng)作時在感情上的升華,語言上的美化,導(dǎo)致詩歌的內(nèi)容與現(xiàn)實甚至有很大的不同,研究者據(jù)以考索時亦不可不慎。
王國維《浣溪沙》詞云:“本事新詞定有無,這般綺語太胡盧。燈前腸斷為誰書。 隱幾窺君新制作,背燈數(shù)妾舊歡娛。區(qū)區(qū)情事總難符?!边@也許是作者對他的詞集的一份“說明書”吧。他要向讀者說清楚,特別是要向后世的箋注者說清楚:不必細細推求每一首詞的“本事”。因為,一,詞中的綺語可能是美人香草式的譬喻,逐句坐實之,則會弄出笑話;二,即使是真的寫戀情,也容許有藝術(shù)加工,不一定與事實全符。對詩歌的理解,不能過于執(zhí)著,活法成了死語。黃庭堅《病懶》詩:“乃知善琴瑟,先欲絕弦尋。”《荊南簽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見惠次韻奉酬四首》其四又云:“覓句真成小技,知音定須絕弦?!币鞴湃说闹簦仨毥^弦以尋,“絕弦”二字,道盡妙悟之意,個中消息,政復(fù)難道。上文反覆論述,不嫌瑣屑,亦僅說明詩心雖難知而應(yīng)力求知之而已。
注釋詩歌,有特殊的專業(yè)方面的要求。其中最基本的一點,就是學(xué)詩者必須懂得“聲律”。《文心雕龍·聲律》云:“夫音律所始,本于人聲者也。聲含宮商,肇自血氣?!薄肮恃哉Z者,文章關(guān)鍵,神明樞機,吐納律呂,唇吻而已?!惫艜r詩樂相通,詩教溫柔敦厚,樂教廣博易良。《論語·泰伯》云:“興于《詩》,立于禮,成于樂?!蓖醴蛑?span id="rtnb5td" class='book'>《夕堂永日緒論內(nèi)篇序》亦云:“樂語孤傳為詩”,“明于樂者,可以論詩”,后世詩樂雖亡,格律猶在,格律可謂今之詩樂也。遵守格律,即明于樂,惟其守律,乃得立禮,方可論詩。《文心雕龍·聲律》又謂音韻不調(diào)者“猶文家之吃”,學(xué)詩者不明格律,則聾且吃矣。李東陽《懷麓堂詩話》謂“詩必有具眼,亦必有具耳,眼主格,耳主聲”,解詩者亦當(dāng)如是。具眼,是識力,鑒別能力;具耳,指能解音律。具眼,自是不言而喻;而具耳,如分辨聲調(diào)之陰陽平仄,徐疾抑揚之類,于古人為常識,于今人則知者鮮矣。
詩詞格律的核心是平仄與葉韻。古人為詩,重“聲情”合一,沈約“四聲”之論,影響深遠。
唐代以還,詩家對格律尤為講究。陳寅恪《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》云:“若讀者不能分平仄,則不能完全欣賞與瞭解,竟與不讀相去無幾,遑論仿作與轉(zhuǎn)譯?!庇衷疲骸叭糇x者不通平仄聲調(diào),則不知其文句起迄。故讀古書,往往誤解。”平仄相間,所謂“一陰一陽之謂道”,可體會到漢語的精微之美。周祖謨《陳寅恪先生論對對子》一文云:“平仄互相更迭,音調(diào)自然悅耳。如果不瞭解平仄,那就是很難領(lǐng)略作者的用心,其中用詞之美妙處也就無從欣賞了。”又如張志岳所云,如果不懂得詞的格律,“那你對于作品的感受,只能是膚淺的、不全面的,乃至是錯誤的?!倍闷截?,熟練地分別平上去入四聲,可以說是學(xué)習(xí)詩古文辭乃至一切傳統(tǒng)學(xué)問的先決條件,更是每一位古典文學(xué)研究者應(yīng)具的基本技能,若不辨此,有似于音樂評論家不識音階,自然談不上去欣賞及評判作品。很難設(shè)想一位不懂平仄格律的大學(xué)教師,是如何向?qū)W生講解“永明體”的特點、初唐律詩的形成、唐詩宋詞在格律上的差異等常識問題的。
在下筆之前,還要逐篇誦讀。頭口皆動,耳目并治,可增強記憶力與理解力。常言曰“讀書”,書,就是要“讀”的,而不光是“看”的;而詩,則是要“誦”、“吟”、“詠”、“歌”的,而不光是“讀”的。
《周禮·春官·大司樂》:“以樂語教國子:興、道、諷、誦、言、語?!编嵭ⅲ骸氨段脑恢S,以聲節(jié)之曰誦。”《孟子·萬章下》:“頌其詩,讀其書?!睂O疏:“頌歌其詩,看讀其書。”《詩·周南·關(guān)雎序》云:“吟詠情性,以風(fēng)其上?!笨资瑁骸皠勇曉灰?,長言曰詠,作詩必歌,故言吟詠情性也?!表n愈《進學(xué)解》云:“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?!敝祆渲^“大凡讀書多在諷誦中見義理,況《詩》又全在諷誦之功,所謂‘清廟之瑟,一唱而三嘆’”,“讀《詩》正在于吟詠諷誦,觀其委曲折旋之意”。(《朱子語類》卷八十)黃宗羲《孟子師說》亦云:“古人所留者,惟有詩書可見。誦讀詩書,正是知其人、論其世者,乃頌讀之法。”
吟誦,有如梵唄清音,洞經(jīng)吟唱,皆古樂之遺意。誦,即以古代讀書音念頌,是以讀書又稱為念書。吟,謂曼聲吟詠。古人寫詩,不厭百回改,改罷長吟,自我欣賞。詩,為詩人思想、感情、學(xué)養(yǎng)的精華所聚,學(xué)詩者應(yīng)以敬慕之心,目、口、耳三官并用,辨清每字的讀音,因聲求氣,誦讀原作。在誦讀的基礎(chǔ)上,進一步掌握傳統(tǒng)的吟詠方法,依平仄聲調(diào)行腔使氣,注意每字聲調(diào)的高低長短,節(jié)奏變化,鏗鏘和協(xié),聲入心通,體會其音律之美,感知其藝術(shù)魅力。
吟誦,尤宜以母語方音為之。古人亦如此,洪興祖《楚辭補注》謂隋僧道騫善讀《楚辭》,“能為楚聲,音韻清切。至唐傳《楚辭》者皆祖騫公之音。” 因普通話無入聲,讀詩時尤須注意。本人曾聆聽葉嘉瑩吟誦,于入聲處故作促音,此亦一法。今人與古人有了語言上的聯(lián)系,同聲相應(yīng),建立了感情,成為異代“知音”,才能再談對詩意的理解。新文化運動后,文言退出歷史舞臺,在新派作家筆下,吟誦詩文者,皆是搖頭晃腦丑態(tài)百出的落伍老朽形象。學(xué)者、詩人,鮮知誦讀之法,八十年前,錢基博已稱之為“當(dāng)代之絕學(xué)”,吟詠一事,如今更成所謂的“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”,罕有傳人,而日本、韓國能漢音、唐音、宋音、吳音吟誦詩文者卻數(shù)以萬計,靜言思之,良可嘆惋。
有詩學(xué),還要有詩功,是以解詩者最好能詩。義理、考據(jù)、辭章三者不應(yīng)偏廢,作為重中之重的辭章之學(xué),在現(xiàn)代學(xué)術(shù)體系中已無立足之地,既不能為古文,亦不能作詩的文科教授、專家,比比皆是,這不能不說是當(dāng)代學(xué)界的悲哀。
詩,是歷代文化精英智慧的結(jié)晶;詩,是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的極致;詩,備于天地人之大美;詩,蘊蓄著足以化育世道人心的人文內(nèi)涵。“不學(xué)詩,無以言”,古人論學(xué)而知詩,論詩而知學(xué),所謂“學(xué)詩”,當(dāng)包括對詩歌的學(xué)習(xí)、創(chuàng)作和研究。《論語》篇首就是“學(xué)而時習(xí)之”五字,不“習(xí)”,焉能為“學(xué)”? 《禮記·學(xué)記》亦云:“不學(xué)操縵,不能安弦;不學(xué)博依,不能安詩;不學(xué)雜服,不能安禮?!痹姡且ンw悟的。有體驗,方能悟入。沈德潛《說詩晬語》謂“有第一等襟抱,第一等學(xué)識,斯有第一等真詩?!边z憾的是,世間第一等真詩,容或有之,但要求得第一等襟抱,第一等學(xué)識的研究者,在當(dāng)代,戛戛乎難矣。
詩道,是君子養(yǎng)成之道。學(xué)詩的人,要努力成為君子,有高尚的人生目標,有“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(xué),為萬世開太平”的擔(dān)當(dāng)精神,雖天地崩坼、世變蒼黃之際,詩道尚確然獨存。文以載道,寫詩時不懷說教的動機,而有教化的效果,(旨在載道說教的詩,如理學(xué)詩、禪詩、新樂府等,難臻一流之列。),《易·賁·彖傳》云:“觀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?!笔且怨湃酥匾曉娊蹋瑴厝岫睾?,調(diào)理心性,變化氣質(zhì),移風(fēng)易俗。學(xué)詩者能詩,更能明其“興觀群怨”之旨,以傳達給讀者。今人通過學(xué)詩,潛移默化,感受高貴的文化傳統(tǒng),養(yǎng)成優(yōu)雅純粹的心智,追求個人道德的完善,形成“與天地參”的高尚人格。精神上受到教益,自能加深對傳世詩歌的理解;通過學(xué)詩,轉(zhuǎn)變固有的白話思維方式,而代之以文言思維、詩性思維,既要認識到詩人思想感情中符合理性、邏輯的一面,更要認識到詩歌語言中獨有的非理性、反邏輯的一面。是以學(xué)詩者能詩,當(dāng)可收事半功倍之效。
言詩者不能詩,能詩者不言詩,每為論者所譏。陳衍《詩品平議》議鐘嶸,其詩篇“未聞傳其只字,存其片羽”,“風(fēng)雅一道,尚何足論說短長,是非丹素?”張爾田《鮑參軍詩補注序》:“蓋善詩者或不善解詩,不善詩者又或假解詩掩其不善詩,說古之詩如牛毛,求今之詩乃麟角?!蹦茉娬?,經(jīng)過長期的體究,對個中甘苦能深切領(lǐng)略,所謂“得失寸心知”,詩歌體制源流了然胸中,掌握作詩的法度,熟悉各種技巧,知道詩人是如何去寄寓自己的感情,并能理解其審美趣味,對詩歌別有會心之處,方有深造自得之言,即葉燮《原詩》所謂“能深入其人之心,而洞伐其髓”者,學(xué)詩者若無呫嗶操觚之能,又焉知其人之道心詩髓?如“古雅”,是古典詩歌重要的“形式之美”,王國維《古雅之在美學(xué)上之位置》一文指出,古雅之判斷,是后天的、經(jīng)驗的。學(xué)詩者如無實踐,則難以取得此經(jīng)驗,作出正確的判斷。法哲伏爾泰云,惟有詩人心靈方能解詩。如李賀、李商隱的某些詩歌,無論在創(chuàng)作意識還是手法方面,都是最接近所謂“現(xiàn)代性”的,不宜于學(xué)者作理性分析,而詩人只憑直覺感悟,往往就能直接與作者精魄相通。
注疏箋釋,是古典之學(xué),是中國傳統(tǒng)治學(xué)之道。要做好注釋工作,應(yīng)有歷史感和使命感,懷抱道心,志在千古,視之為立言之業(yè)??鬃幼灾^“述而不作”,朱熹《論語集注》云:“述,傳舊而已,作,則創(chuàng)始也?!薄捌涫码m述,而功則倍于作矣?!弊⑨屩拢嘟跏?,其功雖不及作,而其難度,或有甚于作。皆以注書為美事。不應(yīng)把注釋之學(xué)只看作是一種手藝之學(xué),要懷著虔敬之心,視之為心靈之學(xué)。
注釋之學(xué),在某些當(dāng)代學(xué)者眼中,不是“科學(xué)”,治詩詞者亦有認為箋注是雕蟲小技,僅翻書摘錄、檢索電腦而已,非“學(xué)術(shù)研究”,故不屑為之。注詩大家錢仲聯(lián)也聲言“箋注是我的副業(yè)”,其心中似乎亦認為箋注低于教學(xué)研究一等,而錢氏一生最重要的學(xué)術(shù)成就仍是詩詞注釋。近年高校形成一套模式化的考覈基制,在種種功令禁格中,箋注之作甚至不算是所謂的“科研成果”,一個注本的“得分”往往不如一篇論文,這使得不少有志于此道的中青年學(xué)者感到喪氣,望而卻步。
陳式《重刻昌谷集注序》云:“世固無有不能注而能學(xué)者?!蹦茏⒃姡嘁馕吨叵劝言娮x通,并有能力進行注釋,才能成為合格的學(xué)者。是以注家必須端正態(tài)度,認識到注釋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,并以最大的決心努力完成。為古人詩作注,要懷有誠敬之心,秉公致正,特立獨行,不為時風(fēng)所左右。
廣義的詩歌注釋,具體內(nèi)容大概可歸納為以下九個方面:
以上九項,不是孤立的,而是互相關(guān)聯(lián)的。注釋的要點,約言之,不外是解釋與評論兩端,而注釋的最終目的就是揭示作品中蘊涵的原意。
師法前人。初學(xué)注釋者,最好先有老師指導(dǎo),指示門徑,然后遍讀歷代有關(guān)注釋方面的名著,吸取前人經(jīng)驗,總結(jié)出一套方法。切勿自恃聰明,不屑學(xué)古;冥行擿埴,必?zé)o所成。《毛詩傳箋》向被學(xué)者認為是治經(jīng)者首選之書,也是有志于詩歌注釋的學(xué)者必讀的入門書。鄭玄《詩譜序》云:“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,則循其上下而省之;欲知風(fēng)化芳臭氣澤之所及,則傍行而觀之,此《詩》之大綱也?!?span id="fhpr3tb" class='book'>《詩》乃國詩之原,《毛傳》乃詩注之始,張之洞《輶軒語》云:“先師旌德呂文節(jié)教不佞曰:‘欲用注疏工夫,先看《毛詩》。’”劉聲木《萇楚齋五筆》卷七引其說,謂“《毛傳》粹然為西漢經(jīng)師遺文,更不易得,欲通古訓(xùn),尤在于茲。”“最切人事,義理較他經(jīng)為顯,訓(xùn)詁較他經(jīng)為詳。其中言名物,學(xué)者能達與否,較然易見?!薄?span id="jvjvrdr" class='book'>《詩》義該比興,兼得開發(fā)性靈。”又引茅謙《學(xué)詩堂經(jīng)解序》云:“聞之先師柳賓叔先生言,治經(jīng)必先治《毛詩》。蓋經(jīng)義隱奧,寓諸訓(xùn)故,訓(xùn)故不明,則典制無從考見,而先圣王之微言大義,皆以盩戾而不能通?!彼^知源流,明訓(xùn)故,言名物,識比興,考典制,顯義理,發(fā)性靈等等,皆為注釋之要義,解詩者亦當(dāng)以此為務(wù),若不解此,貿(mào)然而為之,則難免舉鼎絕臏矣。《毛詩序》說明每首詩的內(nèi)容,鉤玄提要,綱舉目張,亦堪為學(xué)詩者取法。
黃侃《文心雕龍札記》云:“李善之注《文選》,得自師傳,顏籀之注《漢書》,亦資眾解,是則尋覽前篇,求其根據(jù),語能得其本始,事能舉其原書,亦須年載之功,豈能鹵莽以就也?!崩钌浦ⅲ蔀榘偈乐?。
當(dāng)然,真正領(lǐng)會詩人最深層的用意,實在很難,但下筆前至少要把詩歌字面上的含義了解清楚,一詞一句,是什么意義,全詩是在說些什么。這最低的要求,看似尋常,要做到卻也不易。前人常說,讀書從識字始。要明語源,始于字詞的訓(xùn)詁,弄通每個字詞的意義。注釋者必須逐字逐句吃透,句櫛字比,每個字詞都不可輕易放過,生字僻詞,固然要重視,但出問題的往往是看似普通的字詞。字有多音,詞有多義,要落實到具體一首詩中,此詞是何音何義,須要結(jié)合全句以至全詩的語境判斷。句中的“虛詞”尤應(yīng)注意。解決了字詞的問題,進一步理解句意。大多數(shù)詩句,字面上的意義一覽可了,如果覺得句子讀不通,原因大概有二,一是自己真的不理解,二是句子或有誤字。兩種情況都是問題,不可輕易放過。對前者,只能認真思考,多方檢索,弄清楚字詞、典故,真的不懂,最后還是請教他人。對后者,則要認真校讎,對勘版本。理順句子間的關(guān)系后,以自己的心思去重組全詩,在把握整體的基礎(chǔ)上才開始正式動筆工作。
《后漢書·鄭玄傳》所引鄭玄戒其子益恩之書云:“但念述先圣之元意,思整百家之不齊。”二語已把箋注的目的闡述得很清楚:一是要把原作者的“元意”表述出來,二是要把各家各說加以整理,以成自己一家之言。整理和箋釋經(jīng)典,是鄭氏的志愿,也是他畢生從事的工作。
元意,即原意,本意,是詩人創(chuàng)作時所確立的主旨??鬃釉疲骸把砸宰阒荆囊宰阊?。”認為語言、文字是有意圖的,注釋家也希冀與作者的意圖同一,并傳達給讀者。章學(xué)誠《文史通義·史注》云:“古人專門之學(xué),必有法外傳心。”故史注可明述作之本旨,其為用甚鉅。詩歌注釋也是專門之學(xué),所傳者唯詩人之心志而已。詩,是很奇妙的文體,即使能認識每一個字,弄通每一個典故,考證出每一個有關(guān)史實,還是不一定能真正理解詩意。王夫之《姜齋詩話》卷上云:“作者用一致之思,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?!睆垹柼?span id="dzttxlv" class='book'>《玉溪生年譜會箋》卷四云:“同一詩也,此解之而通,彼解之亦通,則無為定論。”同一詩,理解亦因時因地因人而異。勃蘭兌斯《十九世紀文學(xué)主流》云:“文學(xué)史,就其最深層的意義來說,研究人的靈魂,是靈魂的歷史?!比欢髨D“用學(xué)術(shù)的方法來復(fù)活那個已逝的世界”,已是奢望;企圖返回歷史的原點,“還原”古人的真實生活及思想,更屬妄作。
學(xué)詩者只能努力進入詩人之精神世界,盡可能去理解其主體意識,揭示隱藏在詩句深處中的孤獨的靈魂。至于能否確立客觀的、標準的詮釋?當(dāng)代學(xué)者似乎是一邊倒地作出否定的答案,而在中國古代所有的注釋家都在做那似乎是不可為的事情。
詩人的“本意”,有如謎底般深藏于捉摸不定的言辭中,《詩·蒹葭》云:“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從之,道阻且長。溯游從之,宛在水中央。”惝恍迷離,可望而不可即,這也是每位讀古詩者都會有的感受。鄧實《謝皋羽〈晞發(fā)集〉后序》云:“談勝國事,輒悲鳴不勝,所為詩文,多廋詞隱語,人莫能識,而大抵皆傷心之作。”代異時移,百千年后的學(xué)詩者、讀者,對這些廋詞隱語又能猜到多少?古人諸多辯論,其中不少在今人看來,是顯得那么偏執(zhí),那么可笑。
而今,當(dāng)代詮釋學(xué)的理論輸入中國,學(xué)者們掀起向西方學(xué)習(xí)的熱潮,對傳統(tǒng)詩歌文本展開新一輪的探索,并努力建構(gòu)出“現(xiàn)代意義”上的注釋學(xué)體系。也許是因為知道本意難尋,學(xué)者們放棄“揭穿謎底”式的努力,轉(zhuǎn)以產(chǎn)生新的意義為目的,原詩在詮釋過程中“靈魂轉(zhuǎn)世”而“重生”。文本已被徹底“操控”,全失本真,化身千萬,不斷輪回,擾擾攘攘,重入春夢。后之視今,猶今之視昔,當(dāng)代以“解構(gòu)”精神顛覆傳統(tǒng)的后現(xiàn)代主義者,是否真的如小說家高陽所嘲笑的,企圖“用一把歐美名牌的鑰匙”來開“中國描金箱子上的白銅鎖”呢?在批判或否定傳統(tǒng)注釋學(xué)的同時,是否也想到,他們也將會落入那輪回不息的怪圈中呢?
所謂“本意”,也因時因地因人而異,有的詩歌原意是非常分明的,一望可知的,有些是原意隱藏在詩句中的,有些原意是模糊不清的,也許作者本來就沒有什么很確定的“原意”,詩歌是一種很特殊的文體,詩人創(chuàng)作時只是一剎那間的靈感,如王世貞《藝苑卮言》卷一所謂“信手拈來,無非妙境”者。曾國藩《求闕齋讀書錄》提出“機神”之說,謂“機者無心遇之,偶然觸之”,“神者人功與天機相湊泊”,是以“其義在可解不可解之間”,詩的語言,有時是非理性的,甚至是反邏輯的。詩句的結(jié)構(gòu),有“語”而無定“法”,因而不能套用當(dāng)代白話語法去分析它?!爸恋乐厚黑ぺぁ?,詩中所表現(xiàn)的,每是一種意象,一點感觸,目擊道存,天然妙悟,惟妙手方可偶然得之。若學(xué)詩者過于追求原意,一定要作出明晰確定的解釋,往往求深反淺,求顯反晦。
蘇軾《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》其一云:“賦詩必此詩,定非知詩人。”袁枚《隨園詩話》卷七云:“此言最妙。然須知作此詩而竟不是此詩,則尤非詩人矣。其妙處總在旁見側(cè)出,吸取題神;不是此詩,恰是此詩。”此語甚益人心智,“解詩必此詩,定知非解人。”箋學(xué)詩者當(dāng)由此悟出,如果一個詩人,每首詩都是為時、為事而作,他往往就不是真正的詩人,翻開每一個詩人集中,更多是即景生情,興感而作的,即使杜甫也不能每飯不忘家國,元、白詩也不全是“合為時而作”的。 劉將孫《新刊杜詩序》云:“自或者謂少陵一飯不忘君。于是注者深求而僵附,句句字字必傅會時事曲折;不知其所謂史、所謂不忘者,公之于天下,寓意深婉,初不在此?!薄暗谥w引以為忠愛,而不知陷于險薄。凡解詩尚意者,又蹈此弊,而《杜集》為甚?!笨芍^語語中的。甚者如姚正燮之注李賀,一部《昌谷集》,被解釋成篇篇皆忠君愛國之辭,這更是無法使讀者信服的。仇兆鰲《杜少陵集詳注·自序》所云 “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”,發(fā)千古之覆,固然是所有學(xué)詩者的最高目標,但能有幾人真正做到呢?杜甫《偶題》詩云:“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?!币苍S只有作者才能真正知道詩歌創(chuàng)作動機以及用意。
即使詩人自己,事隔多年之后,要重檢當(dāng)時具體情事,恐亦多已淡忘。本人喜好作詩填詞,最怕的是別人要求講解己作,曾有學(xué)生持我數(shù)十年前所寫的詩詞詢問,是否有什么“微言大義”在焉。我執(zhí)卷重讀,有如夢影波痕,茫然悵然,無言以答,也就只能一笑而已。因為自己有時也無法明確其中的“原意”,這在他人看來是不合情理的,但我相信,每位真正的詩人詞人都會同此感受。有時候,詩,還可以略說一二;詞,只能是緘口不言,詞的本意,比詩更為空靈縹緲,更難以捉摸,王煥猷《小山詞箋自序》云“意常為無定之意,言亦為無定之言,期夫后人咀含玩味,申其意于千載之下耳”,然人意本已難測,何況是詩詞之意,何況是千百載前的詩人詞人之意呢!
學(xué)詩者“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處”,欲求何永紹《昌谷詩注序》所謂“以千載以下之注,印千載以上之心”,其難可知矣!如杜甫名作《哀江頭》結(jié)語:“黃昏胡騎塵滿城,欲往城南望城北。”末句雖似字面淺近,句意顯豁,卻古今解者紛紜。陸游《老學(xué)庵筆記》云:“言方皇惑避死之際,欲往城南,乃不能記孰為南北也?!卞X謙益駁之云:“沈吟感嘆,瞀亂迷惑,雖胡騎滿城,至不知地之南北,昔人所謂有情癡也。陸放翁得以避死怕惑為言,殆亦淺矣。”陳婉俊《唐詩三百首注》又云:“往城南潛行曲江者,欲望城北,冀王師之至耳。”陳寅恪《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》云:“少陵以雖欲歸家,而猶回望宮闕為言,隱示其眷戀遲回不忘君國之本意矣。”錢鐘書《管錐編》又云:“杜疾走街巷,身親足踐,事境危迫,衷曲惶亂?!贝送猓兄^為“心念朝廷”者、“對故國的眷念”者,不一而足。能自圓其說者,即成一家之論,至于杜甫本人當(dāng)時的用意,實難言之。
葉燮《原詩》云:“古人或偶用一字,未必盡有精義,而吠聲之徒,遂有無窮訓(xùn)詁以附會之,反非古人之心矣。”一字一句如此,一章一什亦應(yīng)作如是觀。謝章鋌《賭棋山莊詞話》之“雖讀者未必?zé)o此意,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”以及譚獻《復(fù)堂詞錄序》之“作者之用心未必然,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”等語,不應(yīng)成為附會妄解者的口實。
詩人認識到語言在表意上的不確定性,故意在詩歌中運用它、強化它,以期在一首詩甚至一句詩中表達多層意思,使詩歌的形象顯得更豐滿。學(xué)詩者在解詩時,切勿膠柱鼓瑟,呆板片面去理解,把本來就是朦朧的詩意轉(zhuǎn)化為清晰固定的文字,也是一種誤導(dǎo)。許尹《黃陳詩集注序》云:“雖然,論畫者可以形似,而捧心者難言;聞弦者可以數(shù)知,而至音者難說。天下之理,涉于形名度數(shù)者,可傳也;其出于形名度數(shù)之表者,不可得而傳也。昔后山《答秦少章》云:‘仆之詩,豫章之詩也。然仆所聞于豫章,愿言其詳;豫章不以語仆,仆亦不能為足下道也?!瘑韬簦『笊街源^是耶?今子淵既以所得于二公者筆之于書矣,若乃精微要妙,如古所謂味外味者,雖使黃、陳復(fù)生,不能以相授,子淵尚得而言乎?學(xué)者宜自得之可也?!贝松钭R詩道者之語。無論言外之意抑或象外之意,猶輪扁斧斫所成,心中所有,即至親如子女亦不能言傳。詩之味外味,亦只能由讀者各自修行親嘗領(lǐng)略了。
前代注家,力求探原意,識詩心,“以意逆志”,而清代注家則更強調(diào)作品的實體價值和歷史意義,在注釋中,重事實,重證據(jù),“知人論世”,“以史證詩”。詩注中融合了音韻、訓(xùn)詁、??薄⑤嬝?、考證、辨?zhèn)蔚葘W(xué)問,體現(xiàn)了注釋家多方面的學(xué)術(shù)修養(yǎng)。
所謂詩法,是指詩人創(chuàng)作的技法和規(guī)律。詩法多端,如章法、句法、字法、用典、煉意,比喻、點化等。
祖述,是學(xué)習(xí)和掌握詩法的要義??梢詮娜矫嫒ダ斫猓阂皇恰皵M古”,摹擬前人的體裁和風(fēng)格;一是學(xué)習(xí)前人的法度,仿效句法,蹈襲成語;一是襲用前人作品的內(nèi)容和意境。大手筆如杜甫、韓愈,既力求語必己出,也明白學(xué)習(xí)并運用前人詩意詩語也是創(chuàng)作的良法。如胡應(yīng)麟《詩藪》指出的,江淹“日暮碧云合,佳人殊未來”,源于曹丕的“朝與佳人期,日夕殊未來”和謝靈運的“圓景早已滿,佳人猶未適”。 孫奕《履齋示兒篇》謂杜甫《春日憶李白》“何時一樽酒,重與細論文”,即孟浩然“何時一杯酒,重與李膺傾”之體,《江邊小閣》“薄云巖際出,孤月浪中翻”,取何遜“薄云巖際出,初月波中上”之句法。梁、宋、魏三代詩人,體格不同,然“愈衍愈工”,后人化用前人詩意,點鐵成金,青出于藍,精益求精。
用事,是古典詩文創(chuàng)作最主要的語言藝術(shù)技巧,是詩法的核心,也是注釋的重點。方回《瀛奎律髓》云:“此但為善用事,亦詩法當(dāng)爾。”用事,近世習(xí)慣稱為“用典”、“使典”。用典,是一種繼承,是對傳統(tǒng)的認知和尊重。所謂“典”,本指簡冊,可為典范的古書;所謂“故”,是指古代的故事,成例。詩中所用的“典故”,有所謂的事典與語典,事典,指詩歌所運用的古代典籍文獻中的“故事”,亦稱“掌故”,即所謂“古典”。語典,指經(jīng)詩家所化用的前人詩句及用語。用事,主要包括兩個方面,一是使用典故,二是化用“成辭” (或稱“成語”“成言”。),即指引用的古書中故事及有出處的詞語。以典故況喻現(xiàn)實,有學(xué)者認為屬于詩歌的“比”“興”手法。用事作為一種修辭手法,蘊含著深厚的傳統(tǒng)文化內(nèi)容,涵育著千百年來的詩人,成為詩家必須掌握的重要詩法。用事,又稱使事、引事、隸事、事類。內(nèi)涵與用典相近,但外延則大于用典。對詩中之用事若不明瞭,則無法正確理解詩意,讀如不讀,故學(xué)詩者須一一注明,令疑難渙然冰釋。
詩法是后人總結(jié)出來的,好詩,絕不是依賴繁瑣的詩法作出來的,詩人的天賦、才情、閱歷等才是決定因素。《金剛經(jīng)》云:“無有定法”,又云:“如來所說法,皆不可取、不可說、非法、非非法?!狈ㄓ喽子啵娬摷医蚪驑返赖脑姺ǚ炊蔀檎嬖娙说膲趑|了。